最近热播的电视剧《玫瑰的故事》,让生死和离别再度成为人们热议的焦点。剧中,母亲黄亦玫对女儿小初的认知引导,揭开了死亡在家庭教育里讳莫如深的面纱,也展现出当下社会对待“死亡”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。
“傅家明会死吗?”当小初第一次和母亲谈论死亡,黄亦玫并没有逃避这个问题,而是直言不讳地告诉女儿,“人都是会死的,生命有开始就会有结束”。借着女儿的小兔子去世的契机,黄亦玫和傅家明陪着小初为兔子“桃桃”下葬、送行,完成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“死亡教育”。
反观小初的亲生父亲,他不愿意让女儿接触死亡这种“晦暗”的东西,认为“孩子太小,无忧无虑的时候不应该接受这些”,而这也是许多家庭面对“死亡”话题时的一个典型缩影——日常生活中,对和“死亡”沾边的词语绝口不提;家中亲人去世,宁愿编造各种童话般的谎言来哄骗孩子,也不愿坐下来一起探讨如何正确认识死亡、接受死亡。
两种生死观的冲突,引发了网友们的激烈讨论:我们应该和孩子谈论死亡吗?或者说,我们究竟需要怎样的死亡教育?
01 我们应该谈论死亡吗?
截至6月27日,日本石川县能登半岛地震,已致281人死亡,
截至6月30日,印度德里暴雨相关事故,已致11人死亡,
截至6月30日,新一轮巴以冲突造成加沙地带37877人死亡,
2023年,中国总出生人口902万,死亡人数1110万,平均每天死亡30411人
……
天灾人祸、命运无常,避而不谈不代表“死亡”从未存在。身处信息过载的洪流中,我们似乎比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容易听到或看到“死亡”相关的新闻和报道,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揭开了死亡“遮遮掩掩”的帷幕,让更多生死相关的问题被摆上了台面,比如:
要不要和父母谈论死亡?
对死亡的恐惧和担忧,是正常的吗?
怎样正确看待至亲之人的离去?
如何更坦然、更从容地理解和面对死亡?
在有限的生命里,如何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?
……
有人曾说,中国最缺乏三种教育:性的教育、爱的教育、死亡的教育。这三种教育,分别对应着人生的三个支点——身体完整、灵魂丰沛、生命价值。无论对于天真好奇的幼儿、涉世未深的青少年,还是走向初暮的中老年,死亡教育都是一堂贯穿全生命周期的“必修课”,无关身份也无关年纪。
生死面前,众生平等。没有人可以提前预演或体验死亡,但用怎样的心态看待和面对死亡,却无时无刻影响着我们当下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。
02 被“屏蔽”的“死亡”
尽管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,但在传统文化和主流观念中,“死”似乎总是被视作掩藏在“生”背后的阴影,因而被竭力“屏蔽”在日常生活之外。
凡是与“死”沾边的数字、仪式甚至地点,在避讳死亡的文化语境中都被视作不吉利的象征。翻开中文字典,用来指代死亡的表述,不限于“崩、薨、亡、卒、尽、殁、殂、殪”等一连串的字词。借助“避谶”的方式回避死亡,背后透露出对“死”的无限恐惧和逃避。
再如,因为与“死”同音,含有“四”的数字就成了禁忌。为楼层命名时,一些写字楼还会特意避开这个数字,比如以13A、13B等数字加字母的方式来代替14层。医院太平间、墓地、殡仪馆也往往被视作“晦气”之地,人们担心靠近会影响生者气运,往往采取躲避、远离的姿态。
而在家庭教育中,“死”同样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。对于不少家庭而言,父母几乎从小到大都很少主动与孩子谈及死亡,甚至有意无意地回避讨论这个敏感话题。“爷爷死后去了哪里?我以后会不会死?”孩子对死亡的困惑,在父母眼里往往被视作“童言无忌”,用“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”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。当不得不面对死亡时,部分家长又试图美化死后的世界,把死亡描述为一个宁静和谐、没有疾病和痛苦的极乐世界。
然而,无论讳谈生死,还是美化死亡,都无法让人摆脱“死亡”本身,也无法真正从死亡中理解生命的价值和意义。传统教育观念中死亡教育的欠缺,使得许多人对死亡缺乏正确认知,简单地将死亡与“痛苦”或“解脱”画上等号。
对于前者,《西藏生死书》中这样写道:“面对死亡,我们总有无限的痛苦和迷惘,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忽视无常的真相。我们总是认为改变等于损失和受苦。”将死亡视作不可预知的痛苦,便会产生对死亡这一结果的无限恐惧。比如,面对亲友的离世悲痛欲绝、无法排解,甚至导致持久而强烈的精神痛苦。
对于后者,面对日益加剧的社会压力,如果将“死亡”视作一种逃避问题的手段,则可能误将暂时的痛苦当作永远也过不去的伤害,从而导致漠视生命、缺乏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,失去珍视生命的勇气和信心。因此,死亡不应被妖魔化,也不应该被美化,因为只有正确认识死亡,才能更好的认识生命本身。
03 年轻人,重新定义“死亡”
正视死亡、理解死亡,为什么在现实生活中这么难实现?“怕死”或许是很多人共同的答案。
从传统的社会性仪式不难看出,死亡往往关涉到一系列被动的程序:逝者被安置、被埋葬、被缅怀,生者被告知、被安慰、被陪伴……似乎当生命的时针走到终点,人们只能“被动”地接受钟声的敲响,无路可退。因此,死亡真正令人惧怕之处,不只是它灰暗阴沉的底色和被忌讳的神秘面纱,而是它对一个人“个体能动性终结”的宣告。
生死的自然规律不可抗拒,但人类在这一命题面前必然是“被动”的吗?如今,越来越多的年轻人,正在尝试以主动的姿态感知、讨论与正视死亡,争取面向自我开展死亡教育的主导权。他们主动将对死亡命题的探讨,扭转向“生”的一端,并执着地追问:“在临别的钟声敲响之前,我们还能改变些什么?”
(图源:红星新闻)
近年来,订立遗嘱的人群平均年龄持续下降,“立遗嘱”这件事不再是专属于年长者的关切,不少年轻人已开始提前安排自己的“身后事”。2023年度《中华遗嘱库白皮书》显示,从2017年到2023年,在中华遗嘱库订立遗嘱的“80后”人数上涨21.5倍;“90后”人数增加11.2倍;此外,2023年共有167名“00后”在中华遗嘱库订立遗嘱,与2020年相比增长率达24.62%。
相较于不动产、股权、汽车等传统意义上的物质财产,许多年轻人还把照片、社交账号、游戏账号等虚拟财产纳入了对自己“身后事”的考量。立遗嘱让他们能够从“终点”回望自己的人生,跳脱出世俗意义上的价值衡量标准,思考什么是真正值得珍视和热爱的东西。
对与“死亡”沾边的词,人人唯恐避之不及,一群年轻人却主动跑到公园里为自己拍“遗照”。在他们的镜头下,不是只有包含棺材或祭奠仪式、黑白阴沉的照片才能呈现死亡,“遗照”可以是彩色的、明亮的,可以允许有各种各样的表情,可以定格下阳光、树影和鸟鸣。
(图源:极昼工作室 受访者供图)
一名参与者说:“拍遗照是年轻人的一个态度,并不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,它只是很有仪式感,能让你去深入思考关于死亡和面对人生的态度。”选择用什么样的姿态定格自己的遗照,是一个重新认识自我的机会,也是一次对生命价值的再审视。在活动发起者看来,其实世界上所有的照片都是“遗照”,因为在按下快门那一瞬,一些东西就再也不会回来了。直面死亡存在的必然性,是为了寻找好好生活下去的答案,更好地珍惜当下的每一刻。
(图源:人民日报健康客户端)
除了提前为自己拍遗照,也有人主动为身边的长辈拍“老人照”。“坐端正一点,笑一下……”这是B站Up主吴木良为村里老人拍遗照的温馨一幕。镜头前,等待拍照的老人们有说有笑,不时帮身边人整理一下衣衫,希望留下自己最美的样子。他们的坦然和从容,深深打动着吴木良:“好像我们都很忌讳谈论死亡,对此闭口不提,但其实老人家并不忌讳,很多早早就拍好了遗照,藏在箱底。”
有学者曾提出,如果想缓解死亡焦虑,减少过去的遗憾和未来的遗憾是两种有效的方式。直到去世都没有一张像样的照片,是吴木良爷爷的遗憾,也是许多农村老人的遗憾。帮老人们记录下最美好的瞬间,让他们日后不必再经历这样的遗憾,这名年轻人在“怎样面对死亡”的问题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心怀死之敬畏,方知生之庄重。现实中,还有更多细微的改变发生在年轻人进行职业选择的时刻。在电影《人生大事》中,殡葬从业者被称作“种星星的人”,用浪漫的色彩抹去了人们以往对殡葬行业讳莫如深的偏见。
近些年,越来越多“科班出身”的年轻人主动走进“与死亡打交道”的殡葬行业。有人成为遗体化妆师、遗体修复师,帮助逝者体面、有尊严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;有人成为葬礼策划师、墓园设计师,让告别在悲伤沉痛之余,尽可能多一些温暖和安宁……见过将近9000场告别仪式,葬礼策划师高春霞更明白生命的宝贵,也能正确看待死亡:“既然人出生了,就必然会走向死亡这条路,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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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年轻人拍“遗照”:有的失恋、失业 有19岁生病女孩给爸妈留念》
《一个葬礼策划师眼中的9000次告别》
《医生22年见闻:老人因风俗不能死外面出院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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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六度入狱后,黑道大哥成为遗体修复师 | 口述》
04 我们需要怎样的死亡教育?
面对至亲之人的离去,伤心悲痛固然是人之常情;明白自己终有一死,遗憾和恐惧亦是情理之中。然而,死亡不应只与悲伤和痛苦画上等号。好的死亡教育,不仅能包容死亡为人们带来的各种情绪,也能够为之寻找排解的途径。
就像《玫瑰的故事》中,黄亦玫在傅家明的葬礼上给女儿写下的那封有关死亡与爱的信,“死亡不过是一场告别,生命是世间万物通过一个躯体承载灵魂的过程,死亡只是交还这具躯体的时刻。我们不需要去一个特定的地方怀念他,心里有就永远都有。”因此,承认死亡的客观性和必然性,是死亡教育的重要前提。理性看待死亡,才有可能化解“失去”的悲伤,纪念死者曾经活着的故事和美好时光,给予生者活下去的力量。换言之,好的死亡教育是让生者坚强。
比如,面对孩子,应以温和的方式坦诚地解释死亡的真相。凋零的鲜花,离别的宠物,逝去的亲人,都可以成为开启一次死亡教育的契机。向孩子解释死亡,其实也是引导他们理解什么是生命。天地之间的一花一草、一树一木,都有生命,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,死亡不可逆转,但死亡也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处。
(图源:极昼工作室)
再如,面对临终病人,我们应给予足够的关怀和爱护,尽可能减少他们最后的痛苦,避免有意渲染悲伤、恐怖的氛围,让病人以最好的姿态与世界好好告别。比如,曾有一位清华大学的教授为自己准备了一场名叫“假如爱有天意”的告别晚会,舞台上,穿着红裙子的她光彩夺目。台下的观众们不知道的是,她的裙摆下挂着两个引流袋——前一秒还在医院急诊打吗啡的她,后一秒却穿着红舞鞋,在舞台上翩翩起舞,诉说心声。
死亡作为“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”,宣告着生命的结束,却无法定义人生的全部。生命的长度有限,但人生的可能性却可以无限拓宽。接纳死亡并不意味着站在生的对立面,恰恰相反,任何人都会经历死亡,同样意味着任何人都只能活一次。人生时钟不会倒流,但可以决定的是,我们究竟是活了一万天,还是仅仅活了一天,却重复了一万多次。
我们谈论死亡,是为了更好的生活,而不是提心吊胆的生存。在人生的时钟走到终点前,提前思考死亡相关的问题,是当下对自我的探寻和对人生价值的思考,也是一次重新审视过往和未来的过程。唯有一步步将死亡观念“去禁忌化”,才能在有限的生命中更从容地走好当下的每一步,在反复的告别与迎接新生中,明白死之宁静,生之绚烂,由内而外地生发出对生命的敬重。
“只有我们敢于谈论生死,
我们才不会被生死桎梏
只有我们敢于直面死亡的确定性
我们才能发掘比回避死亡更高的意义。”
参考资料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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